Living Will
生前预嘱
我的人生太过漫长,经历的事情一多,记性也不是十分的好,我说不出具体的日期虽然它也无关紧要,请原谅我只能这样突兀地开始:在早些年某个平淡无奇的日子里,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情。有一天我正在彭格列在日本的老宅后院里和他并肩坐着烤红薯……不要吐槽红薯这种细节。虽然他从未老过(后面我会说明),但我不得不说,在那个时候他还非常地年轻,暂且称他为小彭格列吧。小彭格列的成绩非常差劲……和野比差不多,可能更差一点,毕竟他没有什么来自未来的机器伙伴,即使是那个穷凶极恶的家庭教师也没能让他的学业有根本上的改善,所以在其他所有人都很忙碌的时候,我会去帮他补习。当然我是从正门进去的,小彭格列的母亲还热情地接待了我,称呼我为“骸君”(因为她儿子忘记介绍我的姓氏)。这真是一个——即使在我之后的人生里,也鲜少有人使用的称谓,令我感到十分地新鲜有趣。当然我并不是做这件事的唯一人选,只是比起那些成绩不合常理地高却对教学技巧一窍不通的人、考试全靠运气的人和成绩与小彭格列相差无几的人、以及某些横行欺校从不上课的人……我实在是太合适这份工作了。于是,当我终于被他在学习方面的愚钝给弄得心力交瘁、筋疲力尽、恨不得把试卷绞碎了泡在牛奶里喂他喝下去看看效果是不是还会好一点点,奈奈夫人亲切的呼唤救了他的小命。到了餐桌上,小彭格列惊讶地瞪着我说道:你……原来也会吃饭啊。——你这是什么问题,在你眼里我不是人类是吧。——不……我是说你的筷子用得真不错啊。——你小看老外是不是……诸如此类,毫无营养的对话,配合着他家吵吵闹闹的日常风景(一个狭窄的家庭餐室竟能塞下那么多人!),我身处其中仿佛也变成了外星来客,挥动着触角努力想要向异星住民表达:再来一碗谢谢。
在这个叫做日本的国家有种奇怪的习俗,在秋天要点燃树叶烘烤食物。小彭格列似乎有意拉近和我之间的关系(到底有何意义,我终究还是要杀他的),当他把顶端插着一个硕大……植物块根的树枝递给我,我不太愉快地瞪了他一眼,并不打算屈服,但是在他那仿佛无声洗脑一般的眼神注视之下,我最终还是不情愿地接过了它。然后很快地……奇怪的、突然的、但并不影响故事结局的对话开始了。
首先他告诉了我一些我有所耳闻的事情,一部分是之前通过戒指和匣子传递给我脑海的神奇影像而得知的事情。关于家族,关于力量,关于未来的Mafia世界,虽然有着我所喜欢的异想天开和不合常理,由于其中并未太多包含我所需要的情报,我并不真正地感兴趣,只是含糊地应和了几句。我奇怪的只是,他忽然变成了一个爱倾诉的人。比起这种渴望被倾听的样子,我所知的泽田纲吉更像是个把事情埋在心底慢慢腐烂的懦弱家伙;或许他真的是受到了刺激吧,毕竟一睁开眼发现自己真的躺在棺材里并不是可以随便拿来当脱口秀谈资的事情。
——然后呢?你打算怎么办?
当我这么问的时候,他的眼神忽然黯淡下去。红薯湿软的外皮在灼烫的火焰中慢慢变得干燥而脆弱,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我真怕树枝被烧断,那样的话我们之中势必有一个得把手伸进火里去……嗯,就决定是彭格列你了。
——我不知道,我……我并不想要那种生活。
其实没必要这么无辜的样子。这世上又有谁欣然接受自己的人生?
——是吗?我倒是很喜欢我的生命。不知打哪个娘胎里生出来,有记忆起就是没人权的小白鼠,关在暗无天日的实验室里,日复一日承受着各种未完成药物的副作用,天长日久终于练就了一副钢铁之躯,现在已经刀枪不入百毒不侵了哦。
——……对,对不起。
——骗你的。失血过多我还是会死的。
——是、是吗……
——你那什么表情?你刚才松了口气是不是?
——啊!红薯它快死了……
如果要讨论什么人生的意义、幸福的真谛,那找我还真是……瞎了眼。不过巧合的是,那也正是我人生中一个比较微妙的时期。当一个人忽然觉得毁灭世界并不那么有趣、把世界搅得天翻地覆也忽然变成了嘴上说说而已的事情,那他也就不再能称之为丧心病狂,为此感到困惑的我在旧日的死对头面前一下就没有了什么底气;就好像那个安静的下午,谁也不在场,我明明就可以用契约道具划过他任何一块裸露出来的皮肤,他是那样全心信任着坐在身边的每一个人,毫无防备,把我这样危险的人物也当成一个倾谈的朋友……只要轻轻刺下去就好,谁也不会知道他变成了我的傀儡。
谁说不行呢?我一直都有机会这样做。
——真是奇怪,就在不久之前,我只是个废柴中学生……
——现在也是啊?
——……咳咳。我是说从没想过要当什么首领。
——就在你不情愿的时候,可有很多人为此而丧命了,你怎么想?
我挺喜欢戳别人意想不到的痛处,就好像面对这样一个毫无杀心的纯情少年,轻声提醒他血脉世界的残酷,看看他沉痛的表情,也能带给我短暂的愉悦。
——不能改变吗?
——你是说你自己?
——我是说未来……
——这个嘛……
我转过头,神秘(神经)兮兮地望着他:
——你听说过蝴蝶效应吗?或许就在你这么考虑着的时候,你的命运,你身边的人的未来,还有你的家族的脉络,已经悄悄地改变了。
——……
说这话的我忽然变得像个贤哲先知。更别说他用那种有些崇慕的眼神看着我……我很喜欢。是不是觉得我说的话让人似懂非懂却又十分有哲理呢?我得意地举着红薯,俯视着小彭格列。『不愧是骸,听起来好厉害的样子。』一定是在这么想吧,没见过世面的小家伙……呵呵呵。
我并没有告诉他,实际上,在他们被那管时常失灵的火箭炮有目的地送往十年之后的时候,命运的丝线就可能已经被岔开,朝着谁也无法预知的方向一路狂奔而去了。
毕竟连一个微笑都有潜力改变宇宙的行进嘛,是不是?
需要说明的是,关于那个耗费了我半天功夫的要命的红薯,我最后只咬了一口就投降了。那东西外表平平无奇内里却又甜又烫还充满了淀粉的焦糊味儿,让我很是诧异。或许小彭格列就像一个大大的、长着四肢的……烤红薯,连颜色都那么像。不管别人怎么说他的好,我可不吃这一套。所以我把吃剩的扔回给他,不抱希望地嘱咐他好好完成作业,考试别再写错自己的名字,然后就直接离开了。夕阳是那么美丽,在爱和梦想的照拂之下,相安无事的一天又过去了。虽然那大大小小的梦想中99%都会随着时间而破灭,但是当下,它们的存在是必不可少的。就好像对于Mafia这个秩序井然之中处处暗藏着毁灭危机的世界来说,善良隐忍的人也是必不可少的,他们是太阳,是星星,是漆黑海浪之中伫立的灯塔——我本不想说这么浪漫的话的,应该是红薯的错。
那天的最后小彭格列巴在墙头好奇地问我:你怎么回去?不,你是怎么来的?
我翻翻眼睛,从容地掏出了月票夹,把他吓得从墙头跌了下去。世界观粉碎了吧,哼哼以貌取人的无知人类。
你以为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是差不多了,只是还有个忧伤的结尾还没有讲。希望你仔细听好,这是我喜欢的部分。
就像我开头说的,之前说的那已经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事情——至少对我来说已经很久了。但对于彭格列和他的家族而言,可能并没有那么久。在红薯日之后的第六年,也就是说,距离我和他们为之出生入死过的那个时代还有好几年的时候,从阿尔柯巴雷诺那边传来了密信:首领病危。当时正身处死海附近调查羊皮古卷的我不得不说是有些吃惊。彼时世间能让我惊讶的事不多,这是其中一件。我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家族成员(因为我不承认),日常中佩戴雾戒的人也只有库洛姆而已,因而我和泽田纲吉的交会可以说是寥寥无几;不如说是,我并不十分关心。那时他不过20岁。用个世人的说法,正是青春好年华。
听说是为了家族也为了地下世界的稳妥秩序,对外一丝风声也没漏,用最先端的技术和设备暗中维持了近两年,终于也到了极限。
已经是对外露面全都只能使用替身的危机关头了。
以他为中心,我和其他很多人的命运,都被改变了。
当我来到彭格列的本部,狱寺隼人并没有特别惊讶于我的出现。看到我状似悠然地坐在首领卧室外面的廊道的窗台上,他只是皱了皱眉就走过去了。门前围着一大圈人我一个也不认识。山本武从门里面走出来说了些什么,人群中发出一阵轻微的骚动,然后慢慢地为我让出一条通道。
面容坚毅、眼神掩着哀伤的男人对我了苦笑一下,向着我作出一个请进的手势。
我走过去。两旁那些神情各异的人纷纷低下了头。
卧室里伫立的人终于是我比较熟悉的了。至少大部分在我的情报库里有过存档。天气并不十分好,但还算是温暖的,从窗外透进来的光是沉厚的金灰色,很适合这场离别。
这样一个人,站在与我并不能说是亲近的立场,为何在弥留之际,想要与我见上一面?
我和周遭的人们一样好奇。
——你来了……骸。
他的意识还算清晰。装饰成这个国家传统风情的床上,他看起来却依然是那个来自遥远岛国的小小的男孩子,没有野心、没有杀气也没有一个首领所需的邪恶的智慧,被巨大的床铺衬得愈发瘦小和孱弱。床周围绕着一堆嘀嘀作响的生命维持装置,他戴着呼吸器,轻唤着我的名字,如此地柔情、平和、毫无芥蒂。这真是罕有。
——日安。彭格列。
我礼貌地回应。就像多年之前那个年轻明媚的日子,站在他家门前,向着那个衣服扣错一颗、急急忙忙从楼上跑下来、成绩岌岌可危而急需补习老师的孩子寻常地问好一样。那时他家里还有很多其他孩子,而如今那些孩子们西装革履、神情哀恸、强抑着眼泪,站在他的床前。
之后,其他的人,包括长期以来担任着他的家庭教师以及顾问——那个狠狠瞪了我一眼之后又带着责怪、痛楚和其他复杂情绪望了他一眼的男人,都被他请了出去。
——你说得对……命运……改变了。
——我只幻术师,不是预言者。那只是我唬你的。
——抱歉……我本想……更像样地改变……未来……而不是这样的结局……
——你反正都要落幕的,怎么死去并没有区别。不过现在你还对你的人生有什么疑惑吗?
——……或许……还有……但是已经……没关系了……我不悔恨……
——那就好。
——谢谢……
——我以为你叫我来并不只是为了道谢。不过我接受。
——还有……一件事……抱歉,最后还要……这样劳烦……你……
他的气息越发微弱了。我可以感觉得到,那种把他拉离生者世界的力量。
——说吧。我答应你。
——……你都……没有听我说……是什么事呢……
——没关系。我答应你。
——…………谢谢……
接下来他委托给我的事情,出于商业信用问题,我不能透露太多。我只能说这是一笔关乎家族生死的生意。插曲是在我们达成交易的当口,云雀恭弥一脚踹开门走进来,有些气喘,神情倒挺正经,还很懂人情地带来了洁白的花束,虽然花送错了——小动物,听说你要死了,我来给你送别,快起来谢谢我。
他的身后乱作一团,门板倒了下来,外面还躺平了几个。
(——哦,天啊。)
瞥见这一幕的我们的主角悄然闭上了眼睛。
世上很少会有人像他一样,快要撒手人寰的时候还得装死。
葬礼过后我和阿尔柯巴雷诺有过一段简短的会面。
我们都无意过度寒暄。他是个聪明人,并没有不识相地向我质问自己的学生临死前和我之间的密语内容。
他只是点起一支烟,神情是我没看过的平心静气,略带疲惫但无碍于他的英挺和气魄。
——当家庭教师的感觉如何?
丧乐沉缓地奏着。西西里岛上又一个美丽的日子。
——挺不错。就是学生太笨了,会有点暴躁,但我们会尽量避免在继位仪式之前把那小鬼杀掉的。
——『我们』?
——忘记和你说,云雀负责教体术。
——喔。
他轻佻地吹了声口哨,带着些许的戏谑。
——是吗?好人选。祝你们相处愉快。
——谢你吉言。……你呢?为什么不再执教了?明明是你更有经验。
——我嘛……
他眯起眼睛,帽檐下深邃的双眼望着渐行渐远的葬列队伍。
——我没有心力再教一个笨孩子了。
——说得也是……
Living Will 生前预嘱 // .END.